【A】
我和椰子的第一次碰面,是在学校回家路上的连锁超市中。
那天是高中开学日,也是新生们互相套近乎拉帮结派、扩展人际关系的最佳时期。
就在这样的日子里,我毫无兴趣地窝在教室角落听完了一整天的课,又拒绝了各式社团的入部邀请。
放学五点半的时候,我收到了老姐的短信。
「今晚吃牛肉火锅,帮我买肉吧(#微笑)」。
所以我就去了顺路的那家便利超市。
超市在学校侧门通往我家小区的马路上,正好是放学归途的二分之一处。因为不是主干道,所以街上没有多少机动车经过,仰头可以看到傍晚橙紫色的天空。
当时完全是因为方便才去的,没想到这家店的生牛肉正在打折。当我走到满是冰块的柜台前面,牛肉已经卖到剩下一包了。
我伸手拿住那包牛肉的左边,同时有另一只手抓住了牛肉的右边。
「有人要抢吗?」
感到麻烦,我下意识地转过脑袋,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货架和路过的售货员大叔。
视线中没有人。
「喂,凡夫。」
清脆的声音从胸口下方传出。我低头,有个黑色头发的幼女站在身前。
因为身高太矮所以一开始没注意到,看见之后反而觉得她相当令人注目。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和清凉款褐色吊带裙,纤细的腿上套着过膝条纹袜,明明年纪不大却有莫名的时尚感。
这家伙正仰着脑袋、一脸严肃的对我说着什么。
「说汝呢,」她的手仍旧用力拽着那包肉,「这是吾先拿的。」
年龄大概有十岁的幼女,用她银色的眼瞳盯着我的手掌,不满地发出抗议。
「明明是我先拿到的啊。」我困扰的回应道。
手指稍微用力,我把牛肉沿着柜台边缘拖了过来,幼女又用更大的力气拖了回去。
换做别的情况下我或许会让给她,但今天不行,这可是我和老姐的全部晚饭了。
两人中间的牛肉袋成了拔河的绳子,被相反的力量扯来扯去,塑料保鲜盒在凹凸不平的冰块上发出卡拉卡拉响声。
身材娇小的女孩,在争夺肉食的时候却爆发出了完全不符的巨大力量。
牛肉被夺回好几次之后,我用上了双手,身体因为用力而后仰着;而和我角力的那位却纹丝不动,依旧是瞪着水润的大眼睛,气鼓鼓地站在那儿。
「喂……我说,别不讲道理啊。」我大喘气道。
「吾即是道理——」幼女用很霸气的语调说着,猛然拉过那盒牛肉,连同我的身体一起带到她面前。
「中,中二病?」对幼女的回答感到惊异,我一个趔趄伏倒在地面上。
不止是中二病幼女,而且是超有力气的中二病幼女。十岁的外表、用一条胳膊就能从我这个高一男生的手里抢到牛肉,简直是武术家级别的人物了。
「吾不是中二病。」
「吾是上帝。」
很骄傲地看着地板上的我,幼女居高临下地说。黑白的条纹过膝袜就在我脸前方三公分处,可以闻到幽幽的体香。
果然是病入膏肓的中二病。我叹了口气。
「话说,你的家长呢?」
夜幕即将降临,萧索的超市里只有我和她两人,这么说来,她的监护人不在旁边吧。
「上帝不需要父母。」
幼女双手拿着促销牛肉贴到平坦的胸前,像是宣告胜利一样地说着——话语的内容却令我一震。
「你……没有父母?」
「父母对吾是无意义的。」
她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,人偶一般精巧而分明的睫毛,高傲的颤动着。
「呜,知道了。」嘴巴稍微张开,我轻声回答。
她是孤儿么?至少也是父母不常在家的孩子。
附近有退休老人和留守儿童居住的小区。通常的小学生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买食材。
「肉你拿走吧,我抢不过你啦。」
我想了想还是认输。比起我和老姐,说不定她更需要这点肉。
看来是要找别的地方买了。苦笑着从地上站起来,我揉着酸痛的腰部,脑中搜索着最近的量贩店位置。
转身迈步,我从货架的缝隙间穿出,准备小跑到几个街区外的生鲜市场去。
尚未走出几步,腰间的衣服被拉住了。
「汝,算是善人呢。」
我诧异地回头,看到那个黑发银瞳的双马尾幼女,模样依旧高傲、不过露出来些许笑容。
「‘慕义的人有福了,因为他们必得饱足’。」
粉色嘴唇之间吐出了生涩的语句,然后——是幼女也是上帝的奇怪家伙——她当着我的面,拿出了第二盒肉,交到我的手里。
并非魔术、也并非超市的存货。
白皙的手指捏住模糊细碎的光点,一盒贴着条形码的‘促销装500g生牛腩’就在我的眼皮底下,被创造了出来。
【B】
「你是上帝?」
「吾确是上帝,真名‘耶和华’,世间万物的缔造者。」
如果不是从自己的嘴里问出,我绝不相信这段对话发生在塞满薯片和虾棒的膨化食品购物架中间。
上帝是个……
幼女?
最令人动摇的事实就是体型吧。西方油画总是把天神塑造成身披白衣的浓发老头,要么就是络腮胡子大叔。
这个自称上帝的幼女虽然确实穿着白色衣服,款式却是蓬蓬松松的T恤。
衣服中间还像纪念衫一样印着「净火天NEED♡YOU」的图案,跟神话审美完全衔接不上。
逻辑上说是NO,但手里那包凭空出现的牛肉,又在用自身的重量诉说着YES。
「太,太奇怪了吧。」我喃喃道。
「吾的相貌,会变换成看见者最为钟爱的类型。」
她靠在铁货框上瞟了我一眼。
这么说也有些道理。圣经有提到过上帝严禁信徒建造偶像,原因就是他本身没有固定的形体。
「等等,你这意思不就是我是个幼女控吗!」我突然回过神。
「阿,确实如此。」
「才不是啦——」
「吾可以读心。看来汝对幼女的喜好,早在心中根深蒂固了。」
「别那么大声说出来啊,这里是公共场合,我会羞耻到死掉的好不好!」
从刚刚开始她就在讲着无中生有的事情,我怎么可能成天冒出那种犯罪的念头。
不过,单从外貌上看,她真的超可爱来着。
「既然是上帝,干嘛还要跟我这个凡人抢肉啊。」
「吾选中之物,只有吾可以攫取。」
「明明可以自己把肉创造出来吧?」
「那是予汝的奖赏,不可一概而论。」
真是自大到没边。
「……还有证据吗。」
我沉默了片刻,抿着嘴询问她。
「什么证据?」
「你是上帝的证据。」
「——不可试探上帝。」
她闭起眼睛,丝毫没有为我证明的兆头。这份高傲还确实挺像一位神明。
「什么嘛。」
心中的些许火焰,刚燃起又熄灭。
她或许是神,但神和我有何干呢。神总是些自大而冷淡的家伙,不然他们就不会把世界造成这样。既然神向往着善,为什么不在创世之初就留下一切的美好,再把所有的罪恶丢掉?
虽说作为一个普通人,产生上面的念头也太狂妄了点,但我有时真的会不由自主这样想。
而且,现在可是科学的时代啊。
把无聊的思考从脑海中清空,我无视了她,走向收银台的方向。
……
「汝,很讨厌上帝呢。」
又是那个清脆的声音,从背后响起。
第二次停下脚步,不是因为她拉住了我的衣服,而是因为我的所思所想,正被她娓娓道出。
「怎……么?」我感觉喉咙在颤抖。
像要把我从里到外剔得通透,一字字直穿过心脏中央。
「汝一直一直地,讨厌着神灵,讨厌着吾,抑或是命运。」
「因为发生在汝身边的不幸——对么?」
货架发出巨大声响,回过神来我的右手已经陷入了铁丝的缝隙。
亮黄色的特价标记被拳头锤烂,小股鲜血自手关节的伤口溢流。
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,无端的愤怒从身体的深处涌出,化作任性而暴躁的一拳,击打在无辜的货架上。
腿似乎失去力气,我的身体也跟随着手肘陷入了断裂的铁丝里。
「她果然是上帝啊。」
大口喘息着,我为了平复心情而自言自语。
没有错,她果然是上帝。只有神明,才会如此清晰的知道我掩藏的情绪。一字不差。
「汝原本以为,只要做好每一件事,自己就会变得幸福。」
平静异常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。
语气温和,却像是高高在上的宣判,又像是源自心底的私语。
「父亲和母亲努力工作,家人彼此深爱,彼此扶持,那么幸福就会一直持续,美好就会一直留存。」
「六岁之前,汝是这么想的。」
幼女无比肯定的说着,像是已经遍历了我十六年的人生。
「尔后,突如其来的股市灾难却让父亲丢掉岗位、沾染了酗酒的习惯。」
「一人支撑家庭的母亲,在持续三年的夜班劳动之下,患上了急性肾病,」
「到初中的时候,家中便只剩下汝、还有大三岁的姐姐。」
「但汝的姐姐,却——」
好了,够了。
我把流血的手臂抽出,堵住了耳朵。
她是上帝,她知道一切人的命运,她能够做到所有的事情。
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。
很深刻的明白了。
「所以,请不要继续说了。」
说这句话时嘶哑的嗓音,简直不属于我自己。
不参加社团,不擅长交流,静默呆在教室角落里,即便是开学的第一天。
并非因为我孤僻,而是不得不这么做。躲开那些可有可无的活动和交际,放学后立刻回家,是我的职责。
我有一个很漂亮、很温柔的姐姐。
如果一切正常,她现在应当在大学里,被许多优秀的男生追求着吧。
可是姐姐的腿,无法行动。
小学时候她为校篮球队参加比赛,冲撞时伤到了脊椎。
当时只是卧床几天,身体就恢复了原样。
我没有想到,在母亲死去、父亲离家之后,姐姐的双腿就一天天的失去知觉。
医生说是神经在发育过程中受到压迫,再去治疗已经没有多少效果。
正在家中张罗着火锅的姐姐,她是坐在轮椅上完成家务的。
「没错,我讨厌上帝。」
手臂在身侧垂落,我走到女孩的面前。
两束柔顺的马尾辫,从对方的头上披落。
「你说你是上帝,那么我讨厌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。」
「每个人都埋怨过老天吧。例如出门遇见堵车的时候,没带伞突逢暴雨的时候,告白却被拒绝的时候。」
「我的人生中,这样的事情不算多,却偏偏每个都很要命。」
「——‘囚徒’。」
忘了多久没有和别人吐露心迹,我向那个自称上帝的幼小女孩,诉说着最真实的感受。
「我觉得自己像是囚徒。疾病是姐姐的笼子,姐姐又是我的笼子。无奈却又甘愿,我们日复一日地唱着属于自己的独角戏。」
「因为瘫痪,姐姐的青春被毁掉了;因为要照顾姐姐,我也失去了普通的高中生活。」
「希望有人来帮助,也渴望友人和恋人来到身边,可一旦去追寻这些东西,就没有精力去顾及家人。」
蹲下身子,我迎上她泛着奇异光辉的面庞,细声说道。
「上帝啊。」
「你设计了众生的命运,也正是制造我牢笼的狱卒。」
「——囚犯怨恨狱卒,又有哪里不对呢?」
【C】
九月一日晚上六点,我冒犯了上帝。
身高一米三、拥有可爱脸庞和黑色双马尾发型的幼女上帝,被我用愤懑的语气、严厉地埋怨了一通。
「汝想让吾补偿?」
她戏谑地问道。幼嫩的脖颈搭在薯片架的边缘,散漫地摇晃肩膀。锁骨和稍微隆起的胸口,在T恤的圆领中若隐若现。
「补偿汝的不幸,或者补偿姐姐的恶疾——」
「汝渴求这样的奇迹,是吗?」
我没有立即回答。
原本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人生,不论是自己还是姐姐,都是想着习惯了就好。
可是,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,宣称着全知全能的力量,重又揭开我的伤口。
说不定她其实是恶魔,故意让我对现实感到不公,由此引诱我开口乞求。
让瘫痪者站立的奇迹,想必要用相当大的代价来交换吧。
为他人设计残酷的命运,却又好心好意地来帮助他们,真是矛盾的神灵。
「如果你真的全知全能,我当然希望你能帮我。」我沉吟道,「但相应地,我又需要付出什么?」
「上帝不会要求代价。」
幼女慢慢地抬起左手,对着天空伸出。
「吾只是,想和汝猜一个谜语罢了。」
细小的手指并拢的同时,脚下的大地震颤。似是从地心翻腾起的剧烈抖动,让人无法站立,只得蹲伏于地面。
两侧购物架在地震中相互靠近,首尾的铁丝连接在一起,系成了纠缠不清的网格。
随即,货架围成的狭小空间像是气球一般鼓胀,围成了正圆。
地震平息后,我茫然抬头。
自己正处在巨大空地的中心,四周仍旧是承装薯片的货架,却被不知名的力量扭曲成环形。
透过货架的缝隙,能看到外面仍是正常的超市景象,来往的超市员工对这里的异状毫无觉察,收银员小姐还在门口整理着钞票。
这片圆形空间,好像是在超市的内部凭空开辟出来的。
幼女站在奇型怪状的铁丝网之外,银色眼瞳穿过暗沉的灯光和我对视着。
「问汝一个问题,若是能够回答,吾便实现汝一个愿望。」
「若无法回答,吾也不会惩罚于汝,只是就此离去而已。」
「这个问题便是——」
她的声音清澈明了,诘问却令人生惑。
「问题是:‘上帝为何全能。’」
「‘吾的全知全能,是以何等方式实现的呢?’」
……
靠着扭曲的货架,我慢慢盘膝坐下来。
原先我不明白,号称是上帝的存在为何会在我这个普通人面前现身。现在看来,她只是个脾气古怪的神明,突然想找人玩个游戏罢了。
或许是习惯了惊讶,我心中的躁动也逐渐平息。
其实可以放弃所谓的‘猜谜’,一走了之,回到我的日常当中去。但她许诺的愿望,又是我无比渴求的东西。
我渴望改变单调和艰辛的生活。因此必须去争取。
「上帝的全能如何实现?」
问题比看起来要抽象得多。
借助科技,人类能够登上月球、远隔千里相互交谈,但科技不能算作全能。
借助虚无缥缈的魔法,小说里的人物能够呼风唤雨、瞬间移动,但魔法也不能算作全能。
全能是,包括逻辑和想象所穷尽的任何事,都能够实现的能力。甚至无法用具体的语言来界定。
这个问题真的有回答的必要么?假如有某种原理、或者是某种定律能够造就‘全能’,那么定律本身就凌驾于‘全能’之上了。
太奇怪了。思路不该是这样。说不定有别的突破口。
往往越宽泛的条件之下,隐含的限制就越多。
比如,自由泳的规则是‘任何泳姿都行’,但赛场上出现的姿势只有一种——那种就是最快速的游泳法。
上帝号称‘能够做到任何事’,会不会也会被自己的能力反过来限制呢?
在想到这一点之后,我不由得看向了女孩。
「你能够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吗?」
脱口而出的,是某个很经典的脑筋急转弯问题。
幼女挑了挑眉。
「汝很聪明呢,已经接近了不少。」
「但是,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。」
我向她点了点头,重新陷入沉思。
石头的悖论,通常为无神论者用来反驳信教徒,由此证明上帝的不存在。
现在的情景与之相反,如果要解释‘全能’的能力,那么我必须寻找到规避这个悖论的方法。
无论从正面还是反面来看待「石头悖论」,都会导出‘上帝做不到某件事’的结果。
如果上帝造了一块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,那么她就「无法举起它」。
如果上帝拒绝造出那块石头,那么她就「无法创造它」。
二者取其一,终归是与全能的定义相矛盾。
……
良久的思索却没有成效,我深深吸气,再把焦虑和烦闷从肺中吐出。
目光穿过铁丝间隙,远处收银员正在整理抽屉中的零钱。
一角、五角直到十元,数叠颜色各异的纸币,在收银台的方格中井然摆放着。
神明看待人类,或许正像收银员看待钱币一样,漠然且司空见惯——我如此想到。
然后,稍纵即逝的灵感,从脑中掠过。
「啊啊——原来是这样吗。」
我确信自己找到了关键。
「怎么,汝想通了。」
「是啊。」
视线仍停留在收银员的手上,我回答道。
「在年龄很小的时候,我以为钱币的面值是从一到十都有。」
「直到某天,我发现没有七元面额的纸币,这才明白光是‘壹’、‘贰’和‘伍’元就能方便地凑出所有数字。」
「虽然可以凑出无限种数字,但是某种特定的面值,却被限制住了。」
「所谓全能,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。」
上帝创造世界时,就像收银员往她的抽屉里放钱。
所有时间空间内、所有【可能发生】的事,都被秩序井然地放到了抽屉的格子里。一角的、五角的、一元……直到一百的。
收银员能在任何时候,拿出任何面值的钱来,就像上帝可以做任何事一样。
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拿出一张‘七元面值纸币’。因为这样的钱根本不存在于她的抽屉里。
拿不出不存在的钱,不是她的错。
同理,无法创造出自己举不起来的石头,也不是上帝的无能。
因为——她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情归到【可能发生的事】中。
「‘全能的能力’和‘创造世界的能力’是一体的。」我断言道。
她在创造世界的时候,已经纵观时间的长河、把那些威胁到‘全能’的世界线给抹去了。
简而言之,按照她设置的历史,没有任何一个时间、任何一个地点,会有人迫使上帝去制造一块无法举起的石头。
这便是‘上帝全能’的唯一解释。
……
「答对了呢。」
幼女眯起眼睛,她似乎在叹息。
「所谓‘全能’,不过是创造世界时的副产物而已。」
「按照约定,说出你的愿望吧。」
【D】
我没有说话。
呆滞地坐在地面,意犹未尽的感觉在心头弥漫。
答对神的谜语,应该是令人自豪的事情。我却没有立即要求她兑现承诺,因为脑中的深思尚未停止。
意识到‘全能’的自我限制,我从石头的悖论出发,得到了造物主的真正面目。
造物并不限于创造物体,还能够修改一切的可能,以至于把‘违背全能’的事件抹消。
按照这种逻辑推理下去,应该还能得到更深入的事实:
全能的神,必须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就计划好所有剧本。
不止是‘不存在举不起来的石头’。人们的生老病死、战争与饥荒、地震与风暴,早就被她安排妥当。
圣经说上帝用了七天创造世界,事实可不是这样。
她不但造好了开局,而是连过程和结果都决定好了——真正的创世纪不限于三维、而是包括时间层面上的创世。
不然的话,类似于之前的悖论就会出现。
随后,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,从心底生发。
「在决定一切的上帝眼中,世界是怎样的呢?」
那双银色的眼睛,能看到世界的彼方吗。
从远古到未来,一切的一切都被她决定好,作为一个至高无上的旁观者,看着一出出知道终局的戏码。
她会感到……无聊吗?
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掌,不知何时伸到我眼前。我下意识地握住了它。
天地变幻。
日光灯和地砖消失了,货架和薯片也消失了。
她拉着我,悬浮在广阔幽远的一片黑暗中。
无四方上下,无昼夜交替,无时间流转,无人世喧嚣。
没有任何东西,除了空虚还是空虚的处所,我却有种感觉——这里是她的家。
瞳孔适应了黑暗之后,高不见顶的一方方书柜,在阴影中慢慢浮现。
举目望去,能见到的地方都摆放着书柜,彼此之间毫无区别,像是静默在夜色中的哨兵,令人压迫屏息。
最近的那方柜子上,写着「九十三亿七千五百万年,甲部」。
我将手扶上柜门,打开一道缝隙。星光点点从隙中透出。
「那是地球诞生两亿年时候的片段,当时有数个小行星从地球轨道外侧经过,又被木星的潮汐力给俘获。」
站在我的手边,幼女像是背诵一般地解说道。
「对人类唯一的影响,便是把月球的轨道拉远了三分之一。若是没有那颗小行星,今天的月色说不定会更加明亮吧。」
她转向另一方书柜。柜门里有一片咸腥味的海洋。
「那是寒武纪的前期,第一个后口生物进化出脊索和腮裂的时刻,从此生物开始了无脊椎到脊椎的历程,也是智慧生命崭露头角的信标。」
无数扇门拉开,里面是无数个故事。
「那是公元一七九一年的夏天,路易十六在亲友的劝说下逃亡,却被手下的骑士背叛、送返于瓦雷纳的城外,法国大革命的序曲就此奏响……」
「那是新中国成立的正午,军乐队里的萨克斯手正在用破轮胎上的胶条、调整着吹嘴的角度……」
为无穷无尽的‘时间’和‘片段’所包围着,她张开双手,单脚旋转,棕色裙摆被身躯带起、飘扬又落下。
在幼女的脸上,我没有看到掌握万物的满足、或是俯瞰众生的孤高。
最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的时候,银目中是寂寥暗淡的神彩。
「这是你的世界?」
我问道。
「这是吾的世界。」
她回答。
「吾创造了它们,因此吾熟知它们,就如同知晓吾自身。」
「宇宙诞生起的一百三十八亿年中,你就一直在这里,看着它们?」
她摇了摇头。
「此处没有时间和钟表。此处是‘置放’时间的处所。」
「若问吾在此处过了多久,没有任何意义。」
「或许是须臾,或许,已经过了永恒吧。」
……
「所以,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,才不是为了玩什么猜谜游戏对吧。」
她只是想通过猜谜,让我意识到某件事情而已。
在一刻钟前,我向她抱怨自己的命运,抱怨姐姐的疾病。
抱怨着灰暗和单调的生活,抱怨着囚徒似的困境。
可就在九月一日的晚上六点半——不,其实是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某个不知名的书房中。
我忽然明白了荒谬的另一件事。
我和上帝,居然有个共同点。
然后,我对耶和华这样说道。
「世上的所有东西,都为自己所知晓。」
「即便有无比瑰丽的美景,也是自己所设计;即便有旷古绝今的戏剧,也早知道前因后果。无限可能的宇宙在你的眼中,不过是黑白的沙盘而已。」
「毫无惊喜,徒有孤寂。换做普通人,或许早就疯狂了吧。」
「……你也是‘囚徒’啊,上帝小姐。」
「一个被自己创造出来的、再熟悉不过的世界所囚禁的。」
「——囚徒。」
【E】
超市的电动门打开之后,高远的秋夜已布满繁星。
提着两包牛肉的高中生,还有牵着衣角走在他身后的双马尾女童,闲聊着走了出来。
「汝啊,真的不考虑让吾实现愿望吗?」
「薯片架不是被你修好了吗,那个就是我的愿望了。」
「呣呜——」
「你皱眉头的时候比笑的时候好看多了。」
「无,无礼凡夫!」
男孩看了眼身边那个嘟着嘴的幼女,嘴角不自禁的上扬起来。
「讲心里话,我当然希望你能够实现什么奇迹啦。」
「但是,仔细想想,决定是否帮我的人,不是我而是你才对。」
「即便我现在跟你说:‘请帮我和姐姐走出困境’——说到底,还是你在设计世界的时候,让我的性格变得稍微依赖他人了一点,不是吗?」
「所以决定权一直都在你身上呀。而且,现在我的心情稍微平衡了些,就这样努力生活,似乎也不错。」
「汝是通达之人呢。」
走到街角,男孩忽然停下脚步,认真地看向她。
「不过啊,身为神明,竟然因为感到无聊、特地来找一个心境相同的凡人来诉苦,似乎有些不太符合我的想象呢。」
「不干汝事。」
女童稍微回避了男孩的目光,两手抓住了裙子的边缘,不自然地揉搓着。
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,用足尖踢了踢男孩的脚跟。
「抬头吧,三秒之后,是御夫座哦。」
男孩便仰首。
空旷的街道上方,璀璨的流星正穿越天穹。
无数稍纵即逝的光与火,燃烧着绽放着,从幽蓝的深空和城市的霓彩之间划过,像是等待了许久时光的旅人,奔赴跨过那浩荡的星河。
「很好看呢。」
「吾早已看过了。」
「哦,也是。」
男孩像是安慰一样地,摸了下囚友的小小脑袋。
「不过,自己一个人看的感觉,跟有人一起看的感觉相比,肯定不一样吧。」
「对不对,椰子?」
「汝——汝唤吾什么?」
「椰子啊。毕竟大名是耶和华嘛。怎么样,是个不错的昵称吧。」
「呣呜呜呜呜~」
「难不成,连全知全能的神都没预料到我会这样叫你吗?」
「汝管不着啦!」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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